夾縫中的低語：不一樣的司機心聲
當我們談論香港的士行業與網約車之間的紛爭，腦海中往往浮現的是牌主們聲嘶力竭的抗議、對牌價暴跌的憂慮，以及網約車平台如何以前所未有的便利和服務衝擊傳統市場。這場看似壁壘分明的對決，聚焦了新舊經濟模式的衝突，也牽動著數萬香港市民的日常出行。然而，在這場沸沸揚揚的討論中，有一個群體卻常常被「代表」、被忽略，那就是每日緊握軚盤、穿梭於城市大街小巷的的士司機。他們的聲音，不像牌主那樣有組織有傳播力，不像乘客那樣直接反映使用體驗，但他們的想法，恰恰是理解這場變革中最真實的底層邏輯。他們是牌照壟斷體制下的「磨心」，承受著市場變化的壓力，同時也對新事物有著複雜而非全然負面的看法。牌主們捍衛資產價值的立場，並不能完全代表這些前線工作者的心聲。
那塊金屬牌照：壟斷體制的重量
要理解的士司機為何成為「磨心」，必須先觸及香港獨特的的士牌照制度。這塊小小的金屬牌照，並非僅僅是營運許可，更是一種可以自由買賣、沒有期限的資產。香港政府自1994年起停止增發市區的士牌照，使得牌照數量固定在18,163個（市區15,250個，新界2,838個，大嶼山75個）。 在供不應求及過往經濟蓬勃的年代，的士牌價一路飆升，在2015年曾創下市區牌價高達723萬港元的歷史紀錄，比許多住宅物業還要昂貴。
這種制度，將的士營運權變成了一種投資工具，而非單純的服務經營許可。大量的牌照掌握在車行或投資者手中，而非實際開車的司機。據統計，有近七成的牌照由持有兩個或以上的牌主擁有。 牌主透過收取高額車租來獲利，這種「躺著賺錢」的模式，使得他們對於任何可能影響牌價的市場變化都極為敏感和反感。網約車的出現，憑藉其便捷的叫車方式、透明的價格和服務評價機制，迅速贏得大量乘客青睞，直接衝擊了傳統的士的生意，導致的士載客量在十年內縮水近三成。 牌價也應聲下挫，市區牌價從高峰跌至現時的不足200萬元，部分牌主甚至面臨資產負債的困境。 對於牌主而言，網約車無疑是導致其資產大幅貶值的「罪魁禍首」，因此他們不遺餘力地抗議、要求政府打擊白牌車，以圖挽回損失、保護既得利益。
軚盤下的辛酸：前線司機的日常
然而，牌價的升跌與前線的士司機的收入並非完全同步，甚至可能脫節。大多數司機是向牌主或車行租車營運，需要每日或每月支付固定的車租。 在牌價高企的年代，車租水漲船高；當牌價下跌時，車租卻往往未能同比例下降。 這意味著，無論牌價是天價還是腰斬，司機們都需要承擔高昂的營運成本，包括車租、燃油費、保險費、維修費等。 網約車的競爭，直接減少了街上截車的客源，尤其影響到以往繁忙時間「單接單」的情況，有司機表示收入較網約車興起前下跌兩至三成。 儘管如此，他們的議價能力卻極低，身處行業食物鏈的最底層。
長期以來，的士司機的工作條件並不容易。工時長、收入不穩、交通意外風險高，加上公眾對的士服務質素的普遍負面印象（如拒載、揀客、態度欠佳等），都使得這份職業缺乏吸引力，導致行業出現老化和人手短缺的問題。 許多司機年齡偏大，面對新科技和不斷變化的市場環境，承受著巨大的生計壓力。他們的日常，是穿梭於車流之中，與時間賽跑，只為賺取足夠的收入養家餬口，遠沒有牌主那樣對牌價波動的強烈「投資者」心態。
網約車，是敵是友？司機們的複雜算盤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許多前線的士司機對網約車的看法，並非像牌主們所表現出來的那樣一面倒的負面。對他們而言，網約車固然帶來了競爭，瓜分了市場份額，但同時也可能帶來了新的機遇和改變。
首先，一些司機並不排斥透過網約平台接單。事實上，已有不少的士司機使用網約平台來尋找客源，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他們的收入。 有司機坦言，自己有時放假也會嘗試使用網約平台服務，對此並非全然抗拒。 這種務實的態度，反映了他們更關注重點是「生意能否回升」，而非抽象的「牌照價值」。 網約平台提供的透明度（如顯示目的地、預計車資等）以及乘客評價機制，雖然對服務質素提出了更高要求，但也可能為願意提升服務的司機帶來更多生意和更好的口碑。
其次，司機們清楚看到，網約車之所以受到乘客歡迎，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彌補了傳統的士服務的不足，例如叫車不便、拒載、揀客、服務態度等問題。 許多市民情願選擇網約車，正是因為其「點對點上門接送、服務好」。 這種市場導向的變化，讓司機們意識到，行業的固步自封是無法抵擋時代潮流的。他們或許認為，網約車的競爭有助於推動整個行業的改革和服務提升，這長遠來看對司機群體也並非壞事。
再者，一些司機對牌主們「輸打贏要」的心態感到不滿。 當牌價在高峰時，牌主們享受巨額收益，並未與司機分享；而今牌價大跌，他們卻要求政府動用公帑回購牌照，甚至提出高於市價數倍的收購價。 這種只願分享利益、不願共擔風險的態度，讓租車開工的司機感到自己被「擺上枱」，牌主的利益訴求並不能代表他們的立場。
左右為難的困境：誰的利益優先？
在牌照壟斷和市場變革的雙重擠壓下，的士司機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磨心」。他們既要面對網約車帶來的競爭壓力，導致收入減少；又要承擔高昂且缺乏彈性的車租，為牌主的資產價值波動買單。 他們對網約車可能帶來的便利和市場變化有著更為複雜的認識，但礙於其在行業中的弱勢地位，他們的聲音往往被牌主們強烈的反對聲浪所淹沒。
政府在處理這場矛盾時，也面臨著平衡各方利益的巨大挑戰。一方面，需要回應市民對更優質、更便捷出行服務的需求，規管並可能合法化網約車是大勢所趨。 另一方面，又必須考慮傳統的士行業數萬從業員的生計，以及由牌照制度引發的複雜利益糾葛。 然而，如果政策制定過於偏向保護牌主因牌價下跌而受損的投資利益，例如以高價回購牌照，則無異於用公帑為少數人的投資失利埋單，而忽略了廣大市民和前線司機的權益。
路在何方？尋找出路的微光
要解決這場複雜的矛盾，需要政府、業界各方以及社會共同努力。僅僅打擊「白牌車」或保護牌主利益，都無法根治問題。 從的士司機的角度看，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能夠保障合理收入、改善工作環境、並提供未來發展前景的行業生態。
一些嘗試性的改革正在進行，例如引入的士車隊制度，希望透過公司化管理來提升服務質素和引入電子支付、手機召車等現代化元素。 有車隊甚至嘗試提供底薪加佣金的聘用模式，希望為司機提供更穩定的收入保障，以吸引年輕一代入行。 這些措施，或許能為司機們帶來一些切實的好處，改善他們「為車主打工」的困境。
同時，政府正研究規管網約車平台，目標是在今年內提出立法建議。 如何在規管的同時，平衡傳統的士與網約車的關係，讓兩者能夠良性競爭、甚至互補，是關鍵所在。 例如，可以考慮在網約平台中為的士提供公平的接單機會，或者參考其他地方的經驗，從網約車平台收取費用以支援的士行業的轉型和服務提升。 更長遠來看，或許需要重新審視甚至改革沿用已久的牌照制度，破除壟斷，讓市場機制在更公平的環境下運作，才能真正促進行業的健康發展。
被忽略的聲音：理解變革的關鍵
這場的士與網約車之爭，不應只是牌主與平台之間的較量。前線的士司機的聲音，是理解問題症結和尋找解決方案不可或缺的一環。他們身處變革的最前線，親身體驗著市場的冷暖和制度的束縛。他們對網約車不全然負面的看法，以及對牌主利益訴求的疏離感，都提醒著我們，行業內部的利益並非鐵板一塊。
傾聽司機們的真實心聲，了解他們的需求和困境，是推動行業改革的關鍵。他們需要的是公平的營運環境、合理的收入回報、以及與時俱進的支援。任何只著眼於保護舊有資產價值的政策，都難以贏得他們的認同，也無法真正解決香港點對點交通服務面臨的深層次問題。
未來的方向：需要傾聽的方向盤
的士行業正站在一個重要的十字路口。科技的進步、消費者習慣的改變，已經不可逆轉地重塑著出行市場。牌照壟斷下的舊有模式難以為繼，改革勢在必行。未來的方向，不應只是在維護既得利益和擁抱新事物之間簡單二選一，而應是如何構建一個更公平、更有效率、更能回應社會需求的交通生態。
這需要政府展現改革的決心和智慧，平衡各方利益，打破固有的思維定勢。更重要的是，必須把那些被困在「磨心」之中、每日辛勤工作的的士司機的聲音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他們的經歷和看法，是推動變革最寶貴的素材。只有當他們的生計得到保障、他們的付出得到合理的回報、他們的聲音得到充分的尊重，香港的士行業才能真正找到穿越變革迷霧的方向，駛向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