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看似尋常的家庭中，隱藏著難以言說的壓力與煎熬。當精神疾病的陰影籠罩，照顧的重擔往往會將愛與責任扭曲至難以想像的境地。這宗七旬父親涉嫌扼殺精神病女兒的案件，不僅是一則令人心痛的新聞，更是社會長期以來忽略的深層問題——照顧者困境——的血淚控訴。它迫使我們直視，當愛成為不堪承受的重量，當耐心被消磨殆盡，悲劇是否真的無法避免？

愛的重負：無聲的消耗

這並非一朝一夕積累的悲劇。據報道，這位七旬父親，陳桂生（74歲），與他32歲的女兒陳杏詩同住多年。女兒被診斷出自閉症譜系障礙、強迫症、學習障礙和亞氏保加症等多種精神疾病。這樣的診斷，意味著女兒在溝通、行為和情緒上，可能與一般人存在顯著差異，需要額外的理解和支持。

然而，這份支持的重擔，在長達數年甚至十多年的時間裡，主要落在了父親身上。女兒自2016年失業後，一直沒有工作。父女倆的日常充滿了瑣碎的爭執，小至清潔、洗碗碟等家務。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習慣差異，在日復一日的摩擦中，逐漸侵蝕著親情，累積成難以想像的壓力。

照顧精神病患者，絕非易事。患者可能會有反覆的精神狀態、拒絕服藥或覆診的情況。情緒波動，甚至出現言語或肢體上的衝突，對照顧者而言都是巨大的挑戰。新聞資料顯示，女兒近兩年病情變本加厲，且不願服藥和覆診。這無疑讓照顧者的工作變得更加艱辛。

想像一下，一個年逾七旬的老人，本應安享晚年，卻要日夜面對女兒的精神困擾。他需要處理女兒的情緒，應對她的行為問題，同時還要承受可能隨之而來的肢體衝突。根據報道，警方曾因父女的肢體衝突而六次接報到場，但都未有檢控。這數字背後，是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多少次心力交瘁的調解，以及多少回無可奈何的退讓？這份愛的重負，像無形的枷鎖，一點點耗盡了老人的精力與心力。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壓力的累積，往往會在某個看似普通的時刻，以最慘烈的方式爆發。案發當晚，根據父親在警誡會面中的描述，女兒在凌晨時分阻止他上廁所。當他提出在廚房用桶應急時，女兒才允許他使用廁所。然而，女兒隨後又指責他沒有沖廁、沒有放好拖鞋，並對他進行長達兩小時的責罵，甚至用雨傘擊打他八到十次。父親並沒有還手，只是哀求女兒讓他睡覺，別再煩他。

「忍無可忍」——這是被告在警誡會面中反覆提及的詞語。他稱與女兒相處壓力太大，覺得「再係咁我覺得自己會精神分裂，會搞掂佢」。那一刻，長年累月積壓的疲憊、無奈、憤怒與絕望，可能如山洪般爆發。他在入房沉思一小時後，回到女兒房間，親手掐住了女兒的脖子。女兒掙扎期間，甚至咬傷了他的手指和大腿。最終，悲劇發生了。

精神科專科醫生在庭上指出，被告案發時患有中度適應障礙症，形容他有這樣一位女兒很「不幸」。適應障礙症通常是個體在經歷重大的壓力事件後出現的情緒或行為困擾。這似乎印證了被告所言，長期照顧的壓力已經對他的精神健康造成了嚴重影響。被告願意承認誤殺罪，但控方不接受，堅持以謀殺罪起訴。這反映了法律對於生命權的嚴肅對待，但也同時凸顯了本案在法律和情理之間的複雜性。

悲劇的迴響：社會責任與支援缺口

這宗案件不僅是個人的悲劇，更是社會系統性問題的縮影。根據政府統計處2021年的人口普查，香港估計有25.68萬名精神病或情緒病患者，而照顧者至少有45萬名。這些照顧者大多是患者的親屬，他們長期甚至24小時無休止地承擔著照顧責任。然而，他們的壓力和困難卻常常被忽略。

照顧精神病患者的家屬，面臨著多重困境。他們可能缺乏私人空間，需要時刻關注患者的情況。突如其來的情緒爆發、拒絕治療、甚至暴力行為，都讓照顧者處於精神緊繃和無助的狀態。此外，社會對精神病患及其照顧者的誤解和歧視，也讓他們感到孤立無援。在香港根深蒂固的家庭觀念下，照顧家人被視為天經地義的責任，這也可能讓照顧者難以啟齒尋求幫助，擔心被視為失職或不孝。

這宗案件揭示了香港在精神健康支援和照顧者支援方面的巨大缺口。現有的服務是否足夠觸及到每一個需要的家庭？照顧者的身心健康是否得到足夠的評估和關注？當家庭內部矛盾激化、照顧壓力瀕臨崩潰時，是否有及時有效的介入機制？

有研究指出，超過52%的主要特定照顧者曾表示因長期照顧而感到壓力。許多照顧者在不知不覺中就開始了24小時的無償工作，很容易忽略自身日積月累的辛勞和壓力。他們可能認為照顧家人是自己的責任，沒有空間考慮自身需求，甚至沒有意識到要為自己尋求幫助。

這宗案件的發生，無疑是一個沉重的警示。它告訴我們，不能將精神病患的照顧責任完全推給家庭。社會必須建立更完善的支援網絡，包括提供更多的精神健康服務、心理輔導、日間中心、暫託服務，以及針對照顧者的培訓和支援小組。讓照顧者了解精神病，學習與患者相處的技巧，同時也能有喘息的空間，找到同路人互相扶持。

一個需要共同承擔的未來

當法律在審判這宗悲劇時，社會也應當進行深刻的反思。這不僅僅是一宗刑事案件，更是整個社會需要共同承擔的責任。我們需要打破對精神疾病的污名化，增加公眾的認識和理解。我們需要加強對照顧者的支援，讓他們不再孤單地面對困境。

這位七旬父親的行為，無論最終法律如何判決，其背後的辛酸與無助都令人唏噓。一個照顧者「忍無可忍」的悲鳴，是無數個家庭在壓力下掙扎的縮影。願這宗悲劇能喚起社會更多的關注和行動，填補支援的缺口，避免類似的人倫慘劇再次發生。讓每一個在愛中負重前行的人，都能看到希望，找到支援，不再孤立無援。